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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篇:鹧鸪天

时近黄昏,临安棚桥的葛家书铺内,重重书架间传来客人的窃窃私语。

“这次朝廷乞和,没有韩侂胄的首级恐怕是不行的。”

“哎!”紧接着一声叹息,另一人接话道:“韩侂胄用人不当,导致战事失利,但他毕竟是一国太师,若为了向金求和,不惜将北伐大臣函首以献,岂不有伤国体?”

“贤弟说得是!太学中不少学子亦是相同观点。只是……杨皇后和史弥远瞒着官家做出了那种事,又何尝介意一颗头颅?”

“嘘!”急切的声音制止了对方继续说下去。

一顶黑色的儒冠从书架间冒出,儒冠下一对眼睛警觉地看向角落。

书铺最里面的矮凳上弓着一位年逾六十的老者,耷拉着眼皮,下巴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儒冠放心地将头缩了回去。

书铺内再度响起嘀嘀咕咕的说话声,只是音量压得更低了。

天色黑尽之前,两位客人终于从书架后现身,手里各自拿着几本新出的时文集,一前一后走到老者跟前。

“老伯,这家店怎么不卖年历了?”

“啥?”九公像是吓了一跳,浑身一颤,睁开眼茫然地看着两人。

问话的儒生弯下腰,提着嗓子将问题重复了一遍。

九公连连摆手。

“老朽只是被葛家娘子请来看店的,没那个印书的手艺。客人还请见谅。”他顿了顿,像想起什么似的,从旁边的柜子里掏出一本崭新的年历。

“朝廷明年不是要改元么,制作年历的铺子一直等着新年号的公布。为此,售卖日期比往年迟了一个多月。这是前边王家铺子今日才印好的,他家应该还没关门,二位可去看看。”

“哼!改元改元,朝廷不会打仗,专会改元了!”

另一位学子赶紧扯了扯友人的袖子,两人付了购书款,匆匆离开了。

九公将客人送到门口,等背影远去,这才退回书铺收拾东西,准备关门。

他将书架上的少量余货一一收到柜子里。重新开张的葛家书铺专卖《事文类聚》《记纂渊海》之类的科举参考书,销量很是不错。

九公将书籍整理完毕,借着最后一丝光线,看向了墙上的旧年历——最上面印刷着“开禧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夏历1207年)。

九公盯着那行日期愣怔了好一会儿,直到店铺内完全看不见。他摸索着将旧年历取下。从明天起,葛家书铺惯例要歇业大半月。

九公关了店门,穿过书铺的内门,走到后院中。

一个八九岁的孩童听到脚步声,右手提着一盏小灯笼,颠颠地从厨房跑出来,嘴里叫着“翁翁”,直直迎向九公。

“今日祭了灶神,我帮忙娘亲打扫了院子,”寒生邀功一般拉住了九公的手,又笑道:“娘亲准备了许多好菜,就等翁翁回来就端上桌了。翁翁快进屋,我已经为翁翁暖上炉子了。”

“好好好……”九公连声应着,任凭寒生拉着他往前走。

爷孙俩刚进堂屋,单二娘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清蒸鲢鱼进来,放下菜肴后朝九公做了个万福。

“下午驿站的人送来一封信,又有骷髅儿唐三托人传话,说是九公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了,连带着送来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妾身一并为九公收起来了。”

“多谢二娘。”

三人围桌吃了饭。待单二娘收拾碗筷的时候,九公看了信件和纸条,向单二娘交代了几句,提着灯笼出了门。

寒冬腊月,刺骨的冷风直往脖颈里钻,九公缩着脖子,一路步行到了北关门内的白洋湖畔。

沿湖的一排排塌房犹如活字印刷版上的铅块。九公按照纸条上的地址找过去,果然见一间塌房旁新盖了木屋。木屋的小窗上糊着薄薄一层纸,透出昏黄的光。

九公在木屋前站定,朝着门板敲了两下,自报家门:“是我,梁升。”

门板很快就打开了,一个左眼蒙着眼罩的男人倚着门框,轻佻地嬉笑道:“哎呀呀,我就知道九公迟早会找上门。”

九公斜着眼睛,迅速打量了屋内,确认里面没有其他人。

他扯开嘴角,以熟络的语气笑着说道:“牛七,没想到你这位老牙人竟在这里做起了米行的仓管。三年不见,不请老朽进去坐坐?”

男人让出一步,示意九公进屋。

“我已经戒了赌,就不玩骰子了。这次九公想问什么,直接问吧。”

“牛七这么爽快,老朽就不废话了。此番前来,就想知道两件事。第一,三年前的临安大火,官府抓捕的嫌犯中有一位酷似倒海犬袁青之人,那人可是你为陈济找来的?”

男人双臂环胸,一屁股坐下,混不吝地应道:

“作为牙人,自然是客人需要什么人,我就提供什么人。”

九公点了点头。看来那人说得都是真的。

葵组解散后,黄擎审讯了冒充袁青之人。那人交代,他并不知道雇主是谁,只是通过一位绰号独眼牛的牙人牵线搭桥,为幕后雇主卖命。

官府随即对独眼牛发出了通缉。彼时独眼牛已得了消息,逃之夭夭。

九公又问道:“那场大火,你有没有参与?”

“九公你说呢?”男人挑衅地扬起下巴。

“呵呵,老朽认识你这么多年了,你这人毛病不少,更算不上好人,可杀人放火之事,你是不屑做的。”

牛七拊掌笑了起来。

“九公信我,那我就不瞒九公了!”

接着,牛七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来找过我三次,每次现身都蒙着脸,只露出一对细小的眼睛。我记得第一次买卖,是在嘉泰三年的五月上旬(夏历1203年)。嗯——好像就是端午的第二天。”

九公随着男人的讲述,思绪也回到了四年前的夏季。端午过后,葵组就遇上了国史馆的火灾案。

“那一次,陈济要了什么人?”

“一位训猫人、一位惯偷。我做成这笔买卖,可是得了一袋金砂呢!”说到这里,男人的右眼溢出得意之色。

九公陷入沉思。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来,双目精光四射。

“除了那两人,你可为陈济介绍了安荣坊街巷中卖茶的提茶瓶人罗雨?”

“啧!九公不愧是临安城的老江湖!罗雨的确与陈济有牵扯,不过他二人怎么认识的,跟我没有关系。客人给我佣金时,只是嘱咐我将其中一笔钱偷偷送到罗雨手中。”

九公缓缓吐出半口气,脸上平静,心中却涌起波澜。

原来如此……怪不得国史馆的案子那么多巧合。

陈济事先买通了罗雨,让他将荆芥的气味染到随身的腰袋上。同时,陈济又通过牛七引惯偷入局。罗雨以为自己在国史馆附近掉了腰袋,殊不知袋子是被有心人偷走。至于那只引起国史馆火灾的狸猫,大概也是训猫人故意放入国史馆内的。

提茶瓶人、惯偷、训猫人,三枚棋子被陈济安排在各自的位置上,分别做了一件小事。三人皆不知事情的全貌。

就连头领,也被瞒骗过去了……

九公想到这里,深深的寒意从脚底直蹿上来。

陈济策划国史馆的火灾案,恐怕只是想看看袁青这枚棋子能否在葵组站稳脚,或者仅仅是为了测试葵组的能力。

九公思绪翻涌,那边牛七则自顾自地讲到了他与陈济的最后一次交易。

“他带来一个人,我认出那人是官府通缉的要犯熊野。陈济的要求也很简单,他要我找一位擅长化妆和模仿的滑稽艺人,暗中去给熊野当几天师傅。那时我还不知道蒙面客就是监察御史陈济,只觉得这人胆敢收留朝廷要犯,行事又诡秘,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只是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有钱赚就行了。”

牛七顿了顿,翻着右眼眼皮,突然“啧”了一声。

“临安大火后,我听到一些消息,慢慢回过味来,惊觉自己稀里糊涂掉进了火坑里。还好我溜得及时,先一步逃出了临安。”

讲完,独眼牛正襟危坐,右眼直直盯住九公。

“九公这次来,是要将我交给官府?”

“若老朽说是,你要如何应对?”

男人咧嘴笑了。

“嘉泰四年正月十七日,九公可是欠了我一个人情,至今未还呢!”

“你呀,不做牙人,当这仓管倒也合适!”九公呵呵笑了起来。既然牛七不是陈济的同党,他这老头子又何必追究到底。

九公慢慢起身,拱手告辞。此时已是深夜,九公的口鼻呼出团团白气。远处,有人正在燃放小年夜的爆竹。

九公蓦地想起那年的腊月二十四,韩度、东颋、袁青三人陪他前往棚桥看望了寒生母子,夜里又一起在葵组公厅吃了饭,袁青和韩度在教场上放爆竹,东颋捂着耳朵躲到了他身后。

九公的嘴角勾起了小小的弧度。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的那封字迹隽秀的书信。信是从绍兴府山阴县寄来的。

如今,葵组四人只剩他这位年过花甲的老人还留在临安城内。

以前,他认为自己是孤星坐命,可现在他不这么想。棚桥边,他还有那个小小的家可以回去。况且,待到明年……

九公往手心呵了呵热气,踏上了归途。

今年暮春,殷东颋在临安城内与五湖先生重逢。多年不见,五湖先生的画作深深打动了殷东颋。她对这位启蒙老师心怀崇敬与感激,决心追随他踏上流浪画师的旅途。

为了方便,东颋仍旧是男装打扮,一路上风餐露宿,或描摹山水,或写意田园,或精修人物,在大宋腹地转了一圈,今年秋季又返回浙江,沿着江水一路向东,十月初进入两浙东路。

师徒经过绍兴府山阴县,被当地一位陈主簿请去画像。

东颋原以为要画像的是陈主簿本人,细问之下才知主人是要两位画师为其友人陆放翁画像宋代士大夫流行请人为自己画像,并在画像上题诗,称为自赞诗。开禧三年(1207年),山阴主薄陈伯予请画师为友人陆游画像。陆游时年83岁,为这次的画像做自赞诗:“进无以显于时,退不能隐于酒。事刀笔不如小吏,把锄犁不如健妇。或问陈子何取而肖其像,曰是翁也。腹容王导辈数百,胸吞云梦者八九也。”

东颋又惊又喜,当年葵组调查国史馆的火灾案,陆放翁即嫌疑人之一。因这渊源,五湖先生便叫东颋主笔,上门为陆放翁画像。

那日天气正好,一位老人布衣素巾,在家人的簇拥之下,拄着一根藜杖亲自来为画师开门。

东颋被放翁请入老学庵书斋。正式画像前,主客少不得一番准备。东颋一边研墨,一边回应着主人的问候。

渐渐地,两人的话题从相互问候转到嘉泰四年的大火。一阵唏嘘后,放翁又问起葵组其余三人的近况。

“九公啊,他如今在棚桥的葛家书铺,帮着葛家娘子打理买卖,又有孙儿寒生承欢膝下,得享天伦之乐。今年三月,袁青写信来,说他已为翁翁服完孝,重入廉州潜火队……”东颋铺开画纸,又转身请放翁坐到近处。

“韩承节可好?”

东颋悬在画纸上的笔顿了顿,像是发现了毛笔的不妥之处,将笔移到砚台沿一下一下地捋着笔尖。

“开禧元年的春季(夏历1205年),韩头领便不在临安城内了。”

为此,她和九公四处奔走,整整找了大半年。

东颋将纷乱的思绪拉回书斋,将蘸满墨汁的笔移回纸上,抬头看向放翁。

“我要开始画了,还请放翁忍耐一下,暂且保持这个姿势。”

书斋变得安静下来。

东颋花了三天时间为陆放翁画像。

第三日,陈主簿和五湖先生亦到场。放翁对着画像频频点头,当即题自赞诗一首。诗的前几句尽是自嘲,尾联笔锋一转,豪气干云,丝毫不见垂垂老矣的暮气。

彼时,北伐因用人不当、川西吴曦叛变,战事连连失利。东颋和老师在乡间游走,钻进耳朵的多是恐慌绝望的议论。

东颋诧异于这般时局之下,老人尚能写出昂扬之诗。后来她才知道,大概是朝廷重新启用辛弃疾的消息,使老人相信一切还有转机。

东颋完成陆放翁的画像,原本打算上京,不巧五湖先生染上风疾需要静养,东颋与老师商议后决定在绍兴逗留到明年元宵。

转眼到了这年的十一月底,东颋从会稽返回山阴,再次拜访陆放翁却没能如愿。

短短一月,连续两个噩耗将老人的精神彻底击垮。陆家闭门谢客,宅院寥落。

东颋从陈主簿那里知晓了详情。先是江西传来消息,朝廷任命辛弃疾为枢密都承旨的诏令到达铅山之际,辛弃疾已重病不起,并于九月十日在家中逝世,临终大呼数声“杀贼!”。

放翁得知消息,悲恸不能自持,数日不能下床。

不久,临安又送来小报,杨皇后联合义兄杨次山、礼部侍郎史弥远等人,矫天子诏,指使中军统制、权殿前司公事夏震于十一月三日将韩侂胄槌杀于玉津园夹墙内。

那位早年被韩侂胄冠以“有权谋”的女子,没能阻止一场战争的开启,却决定了它的结束。

韩侂胄一死,北伐彻底宣告失败,紧接着便是新一轮遣使求和,称臣赔款。

十二月,东颋接连向临安寄出多封信,除了询问京城时局,更多的是想要知道韩家的状况。

韩侂胄被诛三日后,官家才知晓此事,却是无可奈何,索性让韩家承担一切罪责。韩侂胄无子,养子韩㣉被削籍流放沙门岛。一家大小连同韩氏党羽,一朝失势。

唯一例外的是,曾与太师走得极近的韩度在开禧北伐之前便下落不明,其父兄又与太师割席多年,因此一房人口免遭株连。

东颋小心收起九公和黄六娘的回信。韩度至今没有任何消息,然而没有消息便是最好的消息。

她想起亲手交给韩度的那个瓷瓶。韩度终究没有按照杨后的指示,毒杀韩侂胄。

葵组解散一年后,韩度找上东颋,告知她不用再为那个瓷瓶惴惴不安。

“我已将东西还给杨后。那件事不会牵扯到任何人,你也不要问起。今日我来,还有一事须当面向你道谢。我平生所愿就是完成临安城的改茅为瓦,却不知那夜是东颋你在杨后殿外跪到天亮,用一卷丹青促成了此事。若没有你冒死献图,熊野放的那场火一定会死更多人……”韩度的狐狸眼凝视东颋,仿佛春日的西湖之水。

这是韩度与殷东颋说的最后几句话,次日韩度便在临安城内消失了。

从此,东颋的心里就扎进了一根刺,时不时要痛上一阵。她觉得是自己害了韩度。

韩度不杀太师,杨后岂肯善罢甘休?

如今,杨后终于一了夙愿,到底借他人之手除掉了韩侂胄。

纷纷乱乱的开禧三年就这样在不安中结束了。东颋再次见到放翁,是改元后的嘉定元年正月十五(夏历1208年)。

老人似乎已从打击中恢复了过来,与客人笑谈农事,脚下躺着一只呼呼大睡的花猫。

东颋听老人讲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她起身向老人告辞。

放翁将东颋送至门边。东颋回眸,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悬挂的主人画像,心中一酸,忙又低头掩饰。无意间,视线扫过书案上诗稿压着的斜草,隐约露出“别有人间”的字样,似乎是辛稼轩的《鹧鸪天》。

东颋的目光又回到老人枯黄的面颊上。

“放翁,请多保重。”

画师拱起双手,含泪道别。

次日,东颋与五湖先生出了绍兴府,迎来又一次离别。

“东颋,真不愿意回故乡一趟?”五湖先生年逾七十,白发白须,站在船头犹如仙人。他再次询问东颋。

“老师,自我冒用兄长的身份离家出走,便没想过回去。”

“你呀……”五湖先生摇了摇头,脸上却是宠溺的笑容:“那时我教你们兄妹二人画月亮,你兄长老老实实地画圆,你却偏要画兔子,还说画兔子就是画月亮。那个固执的性子,真是一点儿没变。罢罢罢,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我师徒就在此分别了。”

东颋目送江船载着老师晃悠悠东下明州。船头上的人影逐渐变成一个小点。

三月与老师意外重逢,东颋惊叹于老师返璞归真的画技已入化境。老师却说那不过是流浪天涯,在村野间以画乞食的谋生之技,工巧不能,只是俗气罢了。

东颋听了那番话,蓦然想起多年前临安画院的老师评价她的画作:“工有余,气不足。”那时,她尚不明白老师的意思。

后来她进入葵组,时间多消磨在走街串巷查访案情中,除了火场的描摹,雕琢画技的时间渐少,却逐渐体味到老师所说的“气”所谓何物。

尤记得那个寒冷的凌晨。她双手将刚刚完成的《临安大火图》举过头顶,跪在冰冷的石阶下。

热闹的灯节尚未结束,宫门前的大红灯笼将雪白的阶陛染上了一层薄薄的朱砂。

夜色渐渐褪去,膝下早已失去知觉。她苍白着脸注视着东方第一抹朝霞。

宫女踏着霜露,穿过薄雾,来到她跟前,终于带来了皇后的旨意。

她保持着跪姿,仍用冻僵的手托着画。待宫女拿着画走进殿内,她还在原地等待着。

那个漫长的黎明结束,却是马待诏走到她跟前,说了一句话:“一番锻炼,原本缺少的气已经补足了。若无此,那画断不能打动娘娘之心。”

她又悟了一层,明白丹青之术的至高之境,不外乎“真心”二字。

如无真心,多年前五湖先生为慈幼局的孤儿画像,便不会那般神形兼备。而她也不可能通过那些画像看破熊野与康安互换身份的秘密。

“有一点我始终想不明白,熊野是如何看破我的秘密?”东颋与五湖先生聊到慈幼局,闷闷不乐。

东颋至今还记得那个诡异的场景。熊野的半边身子被火光照亮,半边隐没在黑暗中,仿佛妖怪显出一半原形。他咧开嘴无声的笑着,用唇语箍住了东颋的脖子——“你不是殷东颋。”

他说的不是东颋女扮男装。他强调的是,东颋和他一样,冒用了另一个人的身份。

东颋没料到,那次闲聊,五湖先生竟解开了她的疑惑。

“哎,世间因果,皆有定数……”五湖先生露出抱歉的神情:“如今想起来,老夫的确是跟慈幼局的孩童提过,昔日在明州教授两位双生兄妹绘画。那户人家以防男童早夭,常为男童穿女儿衣裳。因那双生子面貌极为相似,旁人分辨不出,老夫却能一眼看出男女。只因兄长的脖子右侧有一颗小黑痣,妹妹却无。”

东颋闻言,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原来如此,她竟忘了。那日她从慈幼局出来,曾对九公说起五湖先生是自己的启蒙师。彼时熊野就在附近,一定是听到了她和九公的谈话。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时过境迁,东颋站在码头喃喃自语。

她略略调整了斜挎在肩上的画箱带子,从容地迈开步子,独自向南方走去。

月牙形的海湾拥着银沙,两头尖尖的灰青岬角延伸向外海。如同蔚蓝绸缎的海面,一颗黑黝黝的脑袋突然从水下冒了出来。

脑袋的主人,正是倒海犬袁青。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一把抹去满头的海水,扭头朝外海望去。

远处,一艘安南国的商船从容不迫地朝南岬角的另一侧——廉州港驶去。

和煦的春风夹带着海水的气味,袁青吸了吸鼻子,奋力朝岸边游去。

今日潜水时,袁青的耳边久违地响起了那个温柔的声音。

“青儿,憋住气,憋气……”

幼年时期,姐姐教袁青潜水的记忆如同海底的气泡,咕噜咕噜的冒了出来。

七岁以前,袁青与姐姐生活在一起。袁青尚在襁褓的年纪,父母先后染病离世。在他的记忆里,年长九岁的姐姐如父如母。

姐姐是采珠女,为了养活袁青,她每日潜入深深的海底采捞珠贝广西合浦县所产珍珠,以晶莹浑圆、凝重耀目闻名于世,称为南珠。因合浦古称廉州,又称为廉珠或者白龙珍珠。南宋高宗时期,因廉珠上贡已成为当地百姓的沉重负担,高宗取消了这项进贡。此后,廉珠仍作为奢侈品,畅销海内外。明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云:“合浦珠名曰‘南珠’。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有一天,姐姐没有从海里回来。袁青坐在海滩上,一直等到月亮从海底升起,再后来,廉州义社的翁翁将袁青接了回去。

初入义社的前两年,袁青夜里常做噩梦,梦里姐姐沉到了又冷又暗的海底。他想去救姐姐,但他憋不住气。每一次快要抓住姐姐的手臂,他的气息就耗尽了……

驱散梦魇的,是翁翁带来的那盏灯。

橘黄的灯光下,翁翁那双大手伸过来摸摸袁青汗津津的脑袋,然后哄着袁青去他的床上睡。翁翁的床下垫着厚厚的干稻草,散发着太阳晒过的暖香。那种气味驱散了海水的咸苦。

袁青重新开始潜水,是十六岁的生日。那天翁翁带他去了海边。之后又连续去了一个月,直到袁青战胜了童年时代的恐惧。

翌年,袁青进入了廉州潜火队。

没有翁翁,就没有现在的自己。袁青毫不怀疑这一点。

回乡后,袁青收拾了翁翁的遗物。他找到陈济写给翁翁的信,信中盛赞袁青在临安潜火七队屡立奇功,言辞殷切地请徐翁上京看望孙儿。

袁青撕毁了那封信,蹲在门边大哭了一场。

他在翁翁的墓边搭了一个草棚住下,每日祭扫,转眼三秋。

开禧三年春,袁青重入廉州潜火队,住进了潜火队的营房。潜火队的伙伴发现,无论晴雨,每月里总有那么一天,袁青会带着许多好吃的前去扫墓。

休沐日里,袁青结束祭扫,常到海边潜水。

今晨,袁青在翁翁的墓前遇到了肖大婶。四年前,袁青被熊野关进地牢时,遇到一位廉州同乡龚廉。肖大婶便是龚廉的发妻。

龚廉与袁青一样,是徐翁收养的孤儿。袁青从肖大婶口中,得知翁翁上京的更多细节。那年因为丈夫失踪,肖大婶曾写信给徐翁,请他帮忙调查。

想来,翁翁带着那个瓷杯上京,除了为自己庆生,也是为了查访龚廉的下落吧。

袁青思绪翻涌,人已游上了岸。他捞起衣衫抖落细沙,正要穿上,那边跑来一名士兵,大呼:“袁队将,慈恩塔着火了!”

袁青丢下衣衫,将士兵递来的潜火服往身上一拢,仿佛脚下生火,飞似地往前去了。

慈恩塔建在南岬角的另一侧,是一座五层的木塔,面向廉州港,矗立于陡峭的山崖之巅。塔身贴满了采珠女从沉船打捞起来的各色瓷片,八角檐下又挂着大小不一的碎瓷,海风一来,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乘风传出数里之遥。为此,乡人又称慈恩塔为瓷塔。

袁青一面飞奔,一面听下属报告火场情况。

“佟家村六名孩童在塔内玩耍。两人上了塔顶,四人在底层烧纸玩火,点着了神像两侧的帷帐。那四人逃了出来,塔顶的两人被大火堵在了上头。眼下古副队已经带人上山了。”

袁青略一沉吟,说道:

“山势陡峭,云梯和水车都上不去。你马上赶去义社,请潜火义队组织百姓往山上运水。”

“是!”

袁青没有径直往火场去,而是迅速转向廉州城内的木匠工坊。

他找到那人交代了事项,立刻又赶往慈恩塔。

到了山脚,潜火义队的百姓已聚拢过来,沿着山路排成长蛇,井然有序地往崖顶送水。

众人皆认得袁青,纷纷让出路来。

袁青在半路追上了派到潜火义队的下属,两人一前一后,穿梭于山林。林间小道上,烟气弥漫而下,惊起林间鸟兽。鹧鸪声声,哀婉如泣。

下属脸色一白,乱了气息,频频张望。

“石头,看什么?”袁青注意到了下属的异常。外号石头的下属刚满十七岁,进入廉州潜火队不满一月。恰好是袁青进入潜火队的年纪。

石头咽了一口唾沫,慌乱地瞥了袁青一眼,又望向后方。

“袁队将,四周鹧鸪一直在叫……那叫声好似在说:‘哥哥,行不得也!’我……我只是觉得……兆头不好。”

袁青先是一愣,随即就笑了。

“春暖花开,鹧鸪到了繁殖季节,叫唤着找媳妇儿呢。况且山上又起了火,鸟儿受惊,比平日叫得更厉害。畏火是鸟兽的本性,可咱们是潜火军,哪里有火,咱们偏往哪里去。”

他举起拳头,轻轻碰了碰石头的胸口,像是在给他鼓劲儿。

“石头别忘了,你头儿可是在临安潜火七队身经百炼的人物。到了火场,你跟着我,凡事听我号令。”

袁青的游刃有余让石头镇定下来。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紧紧跟着袁青。

“是,头儿!”

两人快要接近山顶,远远望见塔门火龙吐焰,进不得进,退不得退。火光下,整座塔楼的瓷片发出绚丽的光芒,晃得人睁不开眼。

袁青仰起头,目光直直探向第五层的塔楼窗口。那里隐约露出两个孩童的身影。摇晃的动作表明两人还活着。也许是吓坏了,孩童并无哭声。

塔下,数十名潜火兵聚集在周围,不断用唧筒喷水。可怜水势无力,难敌烈焰。

袁青皱眉。塔楼底层起火,入口完全被火焰堵住,看那架势,一二层的木梯恐怕是没了……

他迅速跑向人群中的副队将,指着塔楼底层的承重处。

“水力不足,这火一时半刻扑灭不了。你带二十五人,全力压制住那边的火势!只要阻止火焰蔓延,争取一刻钟就好!”

副队将随即点出人马,将百姓运上来的水集中到那头。

袁青带着石头以及剩下几人,仍旧留在塔门处灭火。

不到一刻钟,山路口冲上一队人马,为首一老一少。老的六十余,微微驼背,少的二十多,唇红齿白。

“袁青!”两人齐齐呼道。

袁青应声回头,笑弯了眼睛。

“九公、东颋,你们总算来了。”

两人让开,后方是四个缠着头巾、木工打扮的人,齐力扛着一个木质的折叠长梯。

袁青的目光扫过那架长梯,又朝着九公两人点了点头,继续指挥下属灭火,将来人晾在一边。

九公、东颋深知袁青的意思。九公迅速绕塔一圈,又看看了塔顶的状况,在攀塔的最佳位置上站住。东颋随即指挥匠人将长梯架到了九公选择的地点。

接着,两位木匠扶梯,另两人摇动梯子底部的转盘。随着嘎达嘎达的声音,折叠梯子竟一点点向上伸展,沿着塔楼爬到了三层的高度。

另一边,因为潜火队的配合,塔楼底层的火势也被压制住。潜火兵纷纷看向长梯的方向。

“这就是头儿让殷待诏制作的好东西呀!”石头仰着头,一脸惊叹。

袁青举起手臂,朝九公、东颋二人做了一个手势。

殷东颋是二月中旬抵达廉州的,袁青喜中带忧,喜的是东颋果真如信上所说专程来看他了,忧的是头领依旧不知下落。他将东颋介绍到木匠工坊,请她帮忙绘制云梯、水车等图纸——这是他早就想做的事情。

东颋知道那也是黄氏父女的心愿,将图纸倾囊相授。二月底,九公也抵达廉州,在工坊内协助调试新制的潜火器。

没想到,东西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得知慈恩塔着火,袁青考虑到山路崎岖,云梯和水车都上不去,遂赶往工坊,请九公、东颋单将折叠梯送往山顶。

此时,袁青将指挥权交给副队将,自己带了钩绳等,攀梯而上。

如果是普通的木塔,袁青要攀上塔顶易如反掌。然慈恩塔外覆瓷片,光滑异常,无法着力。借助长梯,袁青一举攀上三层,他跳入楼内,奔向楼梯。

还好,三四层的木梯尚未受到大火波及。袁青一口气登上五层。

两名孩童除了受惊,无甚大碍。袁青松了一口气,一边宽慰孩子,一边解开绳索,将一人捆在身后。

他正要抱起另一个孩童,却见烟气滚滚。袁青向梯下看去,火焰竟已窜到了三四层。

再要原路返回,是不可能的了。

袁青当机立断,将一条绳索绑在五层的塔柱上,又将绳子从窗外抛下。他将胸前的孩童也牢牢绑住,攀着窗绳一点点往下。

塔下,九公、东颋等人屏息静气地仰头而视。

就在袁青降到第四层时,一阵狂风,竟将三人悬挂的绳索吹得剧烈摇晃起来。

更遭的是,火乘风势,一下子腾高丈余,将绳索的下半截燎烧起来。

“网!”九公大喊一声。

东颋从惊惧中回过神来,协助九公撒开一张巨大的渔网。

石头见状,和其他三名潜火兵也拔腿过来,撑开渔网。

袁青向下探看。渔网是最后的办法,万不得已,就得从这里跳下去。

他倒无所谓。但身前身后的两名孩童,能否经得起从这样的高度跳下?渔网能否承受住三个人跳下的冲击力?

眼看着火星顺着绳索,犹如吐着信子的毒蛇蜿蜒而上。袁青心一横,闭眼正待要跳,耳边猛然一声霹雳惊弦。

他一睁眼,心脏狂跳起来。

一只铁箭射在他旁边。箭杆粗壮,箭尾拖拽着长长的绳索,箭头没入塔楼的墙柱,准确射入了瓷片与瓷片之间的缝隙。

“狗鼻子,还不快下来!”

熟悉的声音自烟雾中传来。袁青眼眶一热,极力压抑住奔涌的情绪,他伸手挽住那条救命的绳索,小心翼翼又动作敏捷地降落到地面……

袁青后来才知道,早在他离开临安城的那一天,头领就与九公、东颋约定在他除孝后的第一个生日,共同前往廉州看望。

袁青还知道,头领离开京城,是因为他当面忤逆了杨后。杨后震怒,宣告只要她在世一日,韩度一天不可踏入临安城。

“杀太师而救天下,这样的扭曲借口,与陈济又有何分别?一国上下,若各安其职,哪里用得着一个小小的潜火兵行暗杀之事!”

韩度离开临安,便在大宋各地游历,将地方上各有特色的潜火队、潜火器械一一考察,记录在册。譬如泉州由商人组成的潜火义队,建州由州府衙门所造的避火地道,平江府潜火队训练的潜火犬等等……

三月三日,韩度终于赶到了廉州。

仿佛是天意,鹧鸪声里,他和下属竟重逢于火场!

慈恩塔火灾扑灭的当天夜里,四人围着茶炉而坐。

分别多年,彼此间的话题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袁青好久没这么高兴过了,巨大的喜悦冲淡了徐翁忌日的愁苦。

他想,自己从未后悔在临安与韩度、九公、东颋共度的那一年。

面对未来,他的目标亦十分明确——倒海犬袁青,生来就是要吃潜火这碗饭的人。

嘉定元年三月,大宋遣使金国,献韩侂胄头。九月,两国签订和议。宋称金主为伯父,岁币银绢各三十万,又以三百万缗钱赎回淮、陕两地。

二十年后,理宗朝,临安选殿前司精兵,在火隅和潜火七队之上,又建殿前司潜火队南宋后期,由300名殿前司精兵组成的潜火队,类似于现在的特种消防兵,专门应对特大火灾。京师起火,一般由火隅和潜火七队扑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殿前司潜火队。

据传,第一代正副队将,乃韩袁二人。

注释:

[1]宋代士大夫流行请人为自己画像,并在画像上题诗,称为自赞诗。开禧三年(1207年),山阴主薄陈伯予请画师为友人陆游画像。陆游时年83岁,为这次的画像做自赞诗:“进无以显于时,退不能隐于酒。事刀笔不如小吏,把锄犁不如健妇。或问陈子何取而肖其像,曰是翁也。腹容王导辈数百,胸吞云梦者八九也。”

[2]广西合浦县所产珍珠,以晶莹浑圆、凝重耀目闻名于世,称为南珠。因合浦古称廉州,又称为廉珠或者白龙珍珠。南宋高宗时期,因廉珠上贡已成为当地百姓的沉重负担,高宗取消了这项进贡。此后,廉珠仍作为奢侈品,畅销海内外。明代屈大均《广东新语》云:“合浦珠名曰‘南珠’。东珠不如西珠,西珠不如南珠。”

[3]南宋后期,由300名殿前司精兵组成的潜火队,类似于现在的特种消防兵,专门应对特大火灾。京师起火,一般由火隅和潜火七队扑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启用殿前司潜火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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