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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透光镜”之谜

七、“透光镜”之谜

古代人所谓“透光镜”,其实并不透光。清代光学家郑复光在其著《镜镜痴》卷五《透光镜》中说:

独有古镜,背具花文。正面斜对日光,花文见于发光壁上,名透光镜。

可见,“透光镜”就是青铜平面镜。其奇特之处在于,被它反射到屏(墙)上的光中呈现出该镜背面的纹饰,仿佛是入射光“穿透”青铜镜体,神出鬼没地将镜背图纹反射到屏上了。因此,古代人称它为“透光镜”。

图2-23 西汉透光镜背面纹饰

在湖南攸县曾发掘一枚战国时期透光镜,直径21.8厘米,厚约0.2厘米。由此推断,透光镜在中国具有长远的历史。据考,有文字可查⑰或实物遗存至今的汉代透光镜约20枚。其中,上海博物馆藏西汉透光镜4枚,背铭“见日之光,天下大明”的透光镜(见图2-23)尤为著名。隋唐间,可查考的透光镜也不少,在河南遂平曾相继两次发现两枚唐代透光镜。自宋以降,民间收藏透光镜的人明显增加。而到清代,郑复光在驳古人视透光镜如奇宝时说:

透光镜,人争宝焉。不知湖州所铸双喜镜,乃日用常品,往往有之,非宝也。

由此可见,至晚在明清时代,中国有一部分学者视它为常镜。这时期,湖州(今属浙江)所铸双喜镜,既是日用品,也是透光镜。留意明清时期有关文物,也当不难发现之。但是,年代稍远的青铜平面镜,由于出土的大部分锈蚀斑斑,很难再验证其是否为透光镜。如若将它们再加工打亮,即使出现“透光”现象,似也有今日加工工艺所致之嫌。因此,处理古代铜镜要极为科学、严谨。

且不说战国时期的透光镜。至晚在西汉时期,中国人已探明了成功制造透光镜的奥秘。但是,历史总是曲折的。我们迄今尚未发现公元6世纪之前有关透光镜“透光”现象的文字记载。直到北周和隋唐之际,才有了有关的文字记述。

北周庾信(513—581年)在《镜赋》中曾写道:“临水则池中月出,照日则壁上菱生。”⑱此“菱”字是指镜背花纹。清代光学家郑复光持此说。隋唐之际,王度在其《古镜记》中叙述其师临终前赠以古镜,他以此镜“承日照之,则背上文画墨(尽)入影内,纤毫无失”。这就是说,大约从6世纪起,人们才发现透光镜的“透光”现象。至晚从此时起,透光镜的制造就是有意识的了。

可作为这一结论佐证的是,清代冯云鹏、冯云鹓兄弟所辑《金石索》卷六记载了一枚唐代八卦镜,背铭“透光宝镜,仙传炼成,八卦阳生,欺邪主正”。这是较早出现“透光镜”三字。冯氏兄弟检验该镜,证实它“迎日照之,八卦太极,光映素壁”。这证明,该镜铸造者是下意识制造透光镜的。因为镜背铭文是匠师铸造的,而非后来补刻或补铸。

“透光镜”三字在唐代出现,以及迄今考古发掘唐代透光镜多枚,表明唐代人确实已经着意制造这类镜子。入宋以后,科学家沈括有史以来第一次果敢地断论了“透光”现象的本质,也首次记述了使光滑镜面有与其背纹相似的痕迹的铸造方法。自他之后,透光镜的铸造问题为历代学者所重视。可以说,近代学者所能想到的制造方法都被古代中国人提出过。郑复光在他于1835年之前成书的《镜镜痴》中,不但总结和评述了历史上有关透光镜制法的言论,而且在中国历史上最清楚、正确,在世界上最早论述了“透光”现象的光学原因。他的论述比英国物理学家布喇格(W. H. Bragg,1862—1942年)在1932年的有关论述整整早了100年。

我们先谈谈透光镜“透光”的原因。

即使镜体极薄,可见光绝不能穿透青铜合金板。那么,镜面反射光何以会出现镜背纹?除了镜边缘和凸起纹饰之外,镜体极薄,仅有0.5~0.9毫米之厚。经过某种铸造法或机械加工,镜面产生了与镜背纹饰相似的图案。这些镜面图案,人眼觉察不出,而在其反射光时就出现在光屏上了。因此,透光镜实是镜面各处曲率不同的凸面镜。在有纹饰的厚处曲率较小,无纹饰、铭文的薄处曲率较大。当一束平行光照射镜面时,曲率大的地方反射光比较分散,在屏上的投影光就比较暗;曲率小的地方反射光比较集中,投影光就比较亮,如图2-24所示。由于明暗不同,透光镜反射到屏上的光就产生了与镜背相同的明暗花纹。这就是“透光”的秘密。

图2-24 不等曲率镜面的反射

古代人如何制造这种镜,使其镜面曲率不相等呢?沈括在《梦溪笔谈·器用》中说:

人有原其理,以谓铸时薄处先冷,唯背文上差厚,后冷而铜缩多,文虽在背,而鉴面隐然有迹,所以于光中现。

沈括的这种解说,今日被称为“铸造说”。明代郎瑛持类似说法。他在《七修类稿续稿·透光镜》中说:“予意此必铸时或异,而用铜用药非常者。”郑复光在一定程度上支持沈括之说。但自宋以降,对沈括之说存有异议。

元代吾衍提出了另一种看法。他在其《闲居录》中说:

假如镜背铸作盘龙,亦于面镜窾刻作龙,如背所状,复以稍浊之铜填补铸入,削平镜面,加铅其上,向日射影,光随其铜之清浊分明暗也。

这个解说,今日被称为“镶嵌说”。它在历史上得到许多人赞同,然郑复光持异议,而且,近年一些研究者也持有异议。

郑复光在《镜镜痴》卷五《透光镜》中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

铸镜时铜热必伸。镜有花纹,则有厚薄。薄处先冷,其质既定,背文差厚,犹热而伸,故镜面隐隐隆起。

这实际上是进一步阐述了沈括“铸造说”的物理原因。然而,郑复光又做了补充论证:在镜坯成形之后,还要经过“刮”与“磨”的工序。他说:

夫刮力在手,随镜凸凹而生轻重,故终有凸凹之迹。

虽工作刮磨,而刮多磨少,终不能极平,故光中有异也。

这种看法被称为“刮磨说”。郑复光特别强调刮磨对镜面曲率的影响。但近年的研究表明,刮磨法造成的“透光”图像是空心的,即图像边缘亮,中间暗;而西汉透光镜是实心的,即整个图像都是明亮的。近年的研究者中,上海博物馆和复旦大学光学系采用淬火法,上海交通大学采用铸磨法。有的强调铸造残余应力和结构应力的影响,认为这是铜镜“透光”的基本原因,而研磨是其“透光”的重要环节。还有人主张,据历史上的三种说法都可以制成透光镜,在遂平发现的唐代透光镜很可能是用吾衍镶嵌法制成的。而且,可能不止上述三种方法。

对透光镜“透光”机理的解释,最早是由沈括结合其铸造说而提出的。沈括和他的同时代人都知道,“透光镜”是反射镜,只是其镜面“隐然”有与镜背相似的痕迹。这一解释得到后来学者们几乎一致的称许。

郑复光发展了沈括的见解,做出了几近于近代科学的解释。他将沈括提出的镜面“隐然有迹”的“迹”,一语点破为“凸凹之迹”。镜面凸凹,在阳光下“平处(此指稍凹之处——引者注)发为大光;其小有不平处(此指凸处——引者注),光或他向,遂成异光(今日谓之“发散光”——引者注),故见为花纹也”。对照图2-24,郑复光的解释就不能不令人叹服了。不仅如此,郑复光还将水面反射与透光镜反射做了类比,他说:

水静则平如砥,发光在壁,其光莹然动,则光中生纹,起伏不平故也。铜镜及含光玻璃,其发光亦应莹如止水。

他又说:

铜镜磨工不足,故多起伏不平,照人不觉,发光必见。

由于(镜面)凸凹,故能视镜无迹而发光显著也。

郑复光所谓“发光”,即今日所谓镜面反射光。他在水面和青铜镜面之间所做的类比,约100年后为西方光学家解释透光镜现象时所采用。他的“镜面凸凹”“起伏不平”之说,也为当代光学所采用。而他的关于玻璃会产生类似现象的论述,成为当代精密光学仪器制造家的警世之言。

一件有意思的事是,在郑复光的《镜镜痴》成书(1835年前)之后,1877年,英国传教士傅兰雅先生在上海主编科学杂志《格致汇编》,有山东烟台人询问透光镜之原理,傅兰雅回答:“考光学中并无此理。”并以类似元代吾衍“镶嵌法”的说法阐述之。次月,又有广东人再问,并推想:将带有与镜背相同花纹的铁范以强力压于镜面,就可以造成透光镜。傅兰雅对此不能回答,并直率地承认自己之前所解答“为随意说出,非必为其实在之故”。傅兰雅在肯定广东人设想“似乎有理”的同时,又说:“此镜本非出自西国,西国之书不论及之。莫怪本馆不能径答也。”⑲傅兰雅的回答,既反映了当时大多数西方学者尚未听说过透光镜,也不知其理何在,同时更体现了傅兰雅本人的学者风范。

透光镜在世界各地传播并引起现代科学家的关注与研究,这个过程也是极有趣的。早在汉代,中国铜镜已传到朝鲜和日本。曹魏明帝景初二年(238年),一次送给日本使臣的铜镜足有百枚。奈良时期(710—794年,相当于我国唐代中期),日本已从中国学到了铸镜技术。在江户时代(1603—1868年),日本人又学会了制造透光镜,并称其为“魔镜”。明治初期(相当于我国清代后期),日本民间收藏有大量“魔镜”,19世纪90年代遂有研究论文发表,但其观点与郑复光的相差无几。

郑复光发表他的有关透光镜的专论之前三年,欧洲人才知道透光镜。1832年旅居印度的普林塞普(J. Prinsep)在加尔各答偶然见到一枚透光镜,便撰写了题为“论中国魔镜”的文章发表于《亚洲学会会志》上。流传到加尔各答的这枚镜很可能原产于中国,但作者却使用了更能吸引读者的日本名词“魔镜”。接着,英国物理学家布儒斯特(David Brewster,1781—1868年)对透光镜进行检验,认为其特性是密度差异引起的。他的观点和元代吾衍不谋而合。1844年,法国天文学家和光学家阿拉戈(D. F. J. Arago,1786—1853年)将一枚透光镜赠送给法国科学院,从而引出了一连串讨论文章。儒莲(Stanislas Julien)最早在文章中引述了周密与吾衍的有关文字,并认为,在磨制光滑镜面时其凸面曲率有微细差异。大多数物理学家同意他的说法。在讨论中,多数人认为镜子是铸造而成的,但个别人认为是压模而成的。此时,旅居日本的艾尔顿(W. E. Ayrton)和佩里(J. Perry)经过察访日本铸镜工匠,以实验证明透光镜是铸造而不是压成的。十年之后,这两个旅居日本的欧洲人又指出,在镜子铸成后以压磨法使其产生“透光”效果。尤为有趣的是,1877年,英国《自然》(Nature)周刊展开了关于透光镜机理的讨论。讨论中多数人认为,镜面凹凸现象是从镜背压击而成的。几乎同时,在意大利和法国的科学界也有人在进行透光镜实验,除了加高压的观点外,有一种意见与沈括几乎相同,主张是加热得到“透光”效果,并提醒天文学家在制造天文反射镜时要注意控制温度,以避免“透光”效应的发生。1932年,曾因晶体结构研究于1915年获诺贝尔物理学奖的W. H.布喇格以“论中国的魔镜”为题,写了一篇总结性文章,从而结束了在西方长达百年的争论。后来,这个老布喇格(他的儿子称小布喇格,W. L. Bragg,父子一同获诺贝尔奖)又将其文章编入科普作品《光的世界》一书中。商务印书馆于1947年曾将该书翻译出版。老布喇格的主要论点是,铜镜铸成后要经过刮磨,在刮磨受压时,微向下凹,“镜子较薄部分,比起背后凸起的较厚部分,向下凹得多一些。因而对于刮磨器而言,就退让得后一些。这样,较薄部分多少避免了刮磨器作用,而在压力过去时它们又恢复原状,但是比镜面的平均地位却微微凸起一些”。从而,镜面形成了与镜背一致的凹凸状,“当光线从镜面被反射时,反射光的聚散与镜背花纹相应”。为了使人了解镜面及其反射情形,他列举了类似在他之前100年郑复光所做的水面比喻。

从湖南攸县出土的战国透光镜诞生之日起,到布喇格于1932年写出有关它机理的总结性文章,斗转星移,历史过了两千多年。为了了解它的机理,欧洲近代科学家从1832年到1932年亦整整忙碌了一个世纪。20世纪70年代中期,日本和中国的学者又曾为推进该项目的研究而分别做了许多工作。这些,大概是古代镜匠们所始料未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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